评论以当下青年喜爱的“文艺风”为主,其中不乏有妙语金句。诸如“理想就是离乡”这样的句子,携带着故事感与年轻人的普遍经历碰撞,极易引发共鸣。
2017年,网易云乐评先后登上农夫山泉广告和杭州地铁,成功“出圈”。一时间,用户数量快速增长。也是从那个时候起, 评论区开始逐渐“变味”。
|杭州地铁站的网易云乐评 图片来源:新华网
大量用户涌入网易云音乐,当旺盛的表达欲盖过了音乐社交的初衷,而点赞量成为了衡量文字价值的标准,大批复制黏贴的模板化发言、生搬硬套的名人名言和夸张的悲情故事随即出现。清一色的灰暗基调下,评论和音乐间的联系变得模糊。 原本的“情感树洞”沦为了哗众取宠的“网抑云”。
探因:浪漫的眼泪,时髦的颓废
“网抑云”的现象并不是“新现象”。千百年前,辛弃疾曾用“为赋新词强说愁”概括自己年少时的创作心理,文人也常互相诟病“无病呻吟”。宏观来看, 悲伤情绪被滥用有它自身的原因。
历史上,悲伤常被认为是浪漫的,是文学美的源泉。法国诗人缪塞说:“最美丽的诗歌也是最绝望的诗歌,有些不朽的篇章是纯粹的眼泪。”末路英雄的悲壮,诗人独在异乡的愁苦,爱而不得的忧怨是文学史上常被表达的主题,成就了无数优秀作品。而 这股文学化的浪漫情调,与网易云乐评的“文艺风”不谋而合。
此外 ,悲伤是最容易引发深度共鸣的感情之一。人生来就有恻隐之心,通过目睹他人的悲伤,内心感同身受地唤起哀怜和感伤。放映悲情电影使影院里时有哭声,悲剧小说让人一遍又一遍地流泪。 这股感染力正迎合了“网抑云患者”渴望被关注的需求。
伤感的鸡汤被反复搬运,同一场爱情悲剧出现在多首情歌里。和音乐几乎没有关联的故事,仍然一次次击中人们的内心,获得惊人的点赞量而跻身热门。
|网易云客户端截图
波兰音乐理论家卓娅菲·丽莎曾说:“在欣赏音乐的过程中, 逻辑因素让位于感情因素,居于其次。”作为由音乐催生的文字,网易云乐评总是带有带有浓厚的感性色彩。 既是以情动人,感情的张力与感染力便尤为重要。七情六欲之间,悲伤无疑是最佳的选择。
与此同时, 丧文化的流行给消极情绪添了一把“热度”。
2016年,一幅“ 葛优躺”的表情包在互联网上热传。表情包出自上世纪的电视剧《我爱我家》,其中葛优扮演一个“二流子”,图片截取他瘫躺在沙发上的姿态,被年轻人用来表示自己颓废、不思进取的态度。丧文化的序幕由此拉开,并迅速流行开来。
作为亚文化的一种,丧文化的热度一直居高不下。悲伤蛙和《马男波杰克》等丧气表情包仍然在互联网上热传,“咸鱼”、“废柴”和“毒鸡汤”等词仍被津津乐道。它为年轻人打开一扇情绪的窗口,被迫隐没在主流正向价值观下的迷茫与疲惫在这里决堤。
作为潮流的丧文化影响了很多年轻人,当消极情绪变得容易被捕捉、被认同,它也不可避免地成为了博取关注的工具。在真正的颓废者之外,哗众取宠的“网抑云患者”披着丧文化的外衣,真实目的却是博取认可与关注。
续章:反流行与流行,“潮流”的轮回
网易云被称为“云村”,而“村民们”在这一音乐社会里经历着几番“潮流”:第一批云村村民冲在前头,自由地倾泻心头的悲伤和苦闷;第二批云村村民闻风而动,模仿别人、夸大自己的悲伤博取关注;第三批云村村民看不惯矫揉造作、强行卖惨的“人均忧郁症”,便用解构的方式,揭穿、辩赢强装忧郁者。
他们出击怒怼“网抑云”选手,主要呈现出以下两种策略:一是以毒攻毒式的招数——他们加入造假的狂欢,模仿矫揉造作者的发言, 生产出更虚假的“矫情”评论,使整个评论区都失去读者的信任。比如“我今年12岁,已经重度抑郁症20年了”、“妈妈在我出生前就走了,现实里没有一个人理我”。
另一种是杠精式的怒怼,他们用看似科普的方式答非所问,故意给“矫情”留言所营造出的氛围泼冷水。如,有人留言“你说向日葵是怎么熬过没有太阳的夜晚”,立马有人回以科普知识“在太阳光下,向日葵叶片中的叶绿素a与NADP+等物质将水分解成NADPH和氧气……”,用很长一串生物化学专有名词解释向日葵的储能机制,再以“还有事吗?”作结嘲讽。这类人喜欢“抬杠”,其目的不在科普,而以让别人“破功”为乐。
|某位网友接连回怼四条“矫情”留言 截取自网易云客户端
正如网易云音乐评论区中痛苦、抑郁的留言最终被很多人模仿一样,上文所述第三批云村村民解构“网抑云”的行为,因其能够表达反叛与个性,迅速成为了新时尚,由此出现了模仿这一解构的“第四批云村村民”。他们的行为心理和第二批村民类似,只不过 他们追逐的时尚不再是“网抑云”,而是回怼“网抑云”。
区别于第三批人对“网抑云”现象的极端反感,第四批村民对于表达痛苦和悲伤的留言往往没有明显的个人好恶,不过因为“网抑云”行为早已落入俗套,而回怼“网抑云”的解构式行为则更流行,于是喜欢博人眼球者或无意识的从众者都开始追逐这一新的潮流。他们转换策略,对“网抑云”现象嗤之以鼻,狂热回怼悲伤抑郁的留言,并对此批判嘲讽。
究果:被污名化的悲伤,被压缩的倾诉空间
无论是“网抑云”代表的“人均抑郁症”现象,还是嘲讽“网抑云”者追求的打击矫揉造作,最终都成了一场网友的狂欢, 使悲伤这种正常的情绪被污名化了。
在打击、回怼、嘲讽忧郁性言论的过程中,网友们大多缺乏鉴别是真抑郁还是假悲伤的能力,他们甚至并不关注悲伤的真假,只是想对情绪化地表达悲伤表示不屑,于是每每看到诉说悲伤情感的言论,一律定义为“网抑云”展开嘲讽。
细细分析网易云评论区中被围攻的“矫情文学”,抛去其不合原意的胡乱引用、花哨而无内涵的辞藻堆砌等缺陷,表达者的主要问题在于对自我情绪的夸大,那些令人读来“尴尬溢出屏幕”的文字往往源于发言者的自我意识过剩。第三批赶来的云村村民所想要批判讽刺的,正是这种自我意识过剩、过度关注和夸大自我情绪的行为。
然而风靡地回怼“网抑云”、嘲讽“网抑云”,将痛苦悲伤的情绪表达一概而论,使得“矫情”的标准被越拉越低,所有消极的自我表达都遭到批判,甚至作为正常情感抒发的悲伤情绪也不能幸免。 当悲伤痛苦的情绪表达不被尊重,悲伤这种情绪本身也就成了可耻之物。
“网抑云”和嘲讽网抑云的风潮,挤压了人们情绪表达的空间,伤害了真正需要帮助的人。
人们往往抱着一种看客的心态去批判“网抑云”用户,既轻视未成年人的愁绪悲情,又鄙视成年人的痛苦外泄。
他们认为未成年人的悲情表达太过夸张,但事实上,那些在成年人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对涉世未深的青少年来说是确确实实的大事。
而成年人只要在朋友圈等社交空间抱怨几句,也会被调侃为“老网抑云了”,因为成年人往往被认为是成熟的,不应该轻易表露的内心情绪。但是,他们负担着职场、家庭等多方面的社会压力,每个人都可能有痛苦的时刻,在压力过大或过于悲伤的时候倾诉发泄一下,实在是人之常情。成年人也有脆弱的权力,适时的表露脆弱、调节情绪反而更有利于个人的心理健康。
“ 网抑云”和“嘲讽网抑云”都成了风潮,无心者把有感而发、真情实感的评论与矫揉造作、强行悲伤的言论混为一谈,一律采用不合时宜的玩梗回怼, 这不仅会使得人们日益丧失共情能力,更可能会伤害到真正悲伤痛苦、需要帮助的人。一味地玩梗和批判 给真正有话想说、有情绪急需宣泄的人嘴上贴了一层无形的胶带,在自己的真情流露 被不分场合地回怼几次之后,人们往往只能逃往更加隐秘狭小的角落倾诉难以自我排解的悲伤和痛苦,乃至于被社会“规训”,强忍痛苦,坐等崩溃。
破局:网络时代,我们需要怎样的表达?
回到这场闹剧的开始,归根结底,“网抑云”是表达欲肆意膨胀的结果。“悲伤发言”所带来的高点赞量和热门位置,使得越来越多的“佯装悲伤”出现在评论里。
表达欲本身是无可指摘的。实际上, 人都有渴望被关注的本能。
卢梭这样描述人类进入社会后的状态:“每个人都开始注意别人,也愿意别人注意自己。于是公众的重视具有了一种价值。最善于歌舞的人、最美的人、最有力的人、最灵巧的人或最有口才的人,变成了最受尊重的人。”怎样从人群中脱颖而出,抓住他人眼球,是经久不衰的问题。
互联网时代,自我表达撞上不断更迭的信息洪流,凸显个性成为难题。有的人标新立异,试图用夸张和叛逆吸引眼球;有的人故作深沉,将成熟和风雅变成自己独特的标签。
强说怨愁的“网抑云患者”,他们或许还处在青春期,没有尝过大起大落,但下意识地觉得苦难浪漫,把它挂在嘴边,仿佛自己是一身伤痕的诗人;他们也可能厌烦于“正能量”的呐喊,急于成为丧文化的领衔者,用脆弱自我标榜。不论出于哪一种想法, 与众不同都是他们希望达到的目的。
然而,这种尝试注定是失败的。正如“网抑云”如今已成为了矫情文学的代名词, 无论是附庸风雅还是着意反叛,都构不成任何对主流话语的实质性超越。因为“风雅”会在无数次不合时宜的复制黏贴中落入俗套,为打破而进行的打破则仅仅是常规的另一面。最初的新鲜感褪去,逆流并不比主流更吸引人。
回归音乐社交的初衷,表达本身应是自我情感的外化,而不是潮流的代言,互动亦当基于真实的情感共振。当音乐的节奏引起心灵的起伏荡漾,沉寂很久的回忆被音符触动,你将喜怒哀乐写下,欣喜地发现同一片天空下有人流着同样的泪,网易云封面上“音乐的力量”才终于鲜活起来。
岁月荏苒,潮流的速朽在快速的时代更迭中一览无余。 最终能打动人心的,仍然是与音符合拍的情感共振,和心底流出的真挚感情。
参考资料
[1](法)让·雅克·卢梭著;张露译.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M].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19.
[2](波)卓菲娅·丽莎著,于润洋译.卓菲娅·丽莎音乐美学译著新编[M].北京: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03.
头图来自“2020年网易云音乐年度听歌报告”
微信编辑 | 孙逸雯
复旦「迷惑行为大赏」第六弹
年终特刊 | 2020年,致敬勇敢返回搜狐,查看更多